夏国主明玉珍姓名二三事考述
（日照市雕龙里书院 铁农）
【内容提要】明玉珍是元末群雄之一，参加明教为骨干主力的起义队伍，建立割据政权大夏国。本文通过梳理有关涉及明玉珍记载的《草木子》、《明氏实录》、《平夏录》、《明书》、《罪惟录》等文献史料，根据记载时间等情形的区分，以及明初避讳事例作出对比，认为明玉珍没有因信仰明教而改姓之事。
【关键词】明玉珍 朱元璋 明教 大夏 避讳
明玉珍本是湖北随州人，在元末混乱时期，于重庆建立大夏国，公元1366年病逝，谥曰钦文昭武皇帝，庙号太祖。吴晗先生在研究明教对中国社会影响的《明教与大明帝国》（清华学报,1941,13,1）文中指出“明玉珍初不姓明，亦改姓为明以实之”，本文从几个方面对关于明玉珍姓氏名讳的二三事作出考辨爬梳，提出因明仁祖朱世珍而“避讳，更玉真”等观点，并对明玉珍“一曰旻氏”而“改姓为明”之说作出辨伪分析。
一、史料中对明玉珍姓氏的记载
明玉珍作为元末时期逐鹿群雄之一，成为大夏国的开创者，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很多史书都有记载。关于明玉珍姓名以及诨号的史料记载，主要有如下几种：
叶子奇《草木子》卷之三上“克谨篇”中说，“重庆盗旻眼子僭号称帝，国号大夏，改元。旻，先沔阳人，瞎一目，为巡司弓兵牌子头，随倪蛮子为盗。分兵攻四川，陷成都杀戮既尽，退居重庆。陈矫徐命，使会兵建康，既而愤陈之杀逆，竟引兵归。曰‘汝能为帝，我岂不能为帝耶？’据有全蜀之地，绝不与陈通。居位六年，后为其弟所杀，其妻复图杀其弟，立其子为帝，袭位，以其党戴牌为冢宰，事皆专之，小旻主拥虚名而已。辛亥，台兵攻之。七月，四川破，遂同其母俱降。其后，母召入宫，以海舟送小旻主同德寿陈少主去高丽，飘然入于海矣”。
滕新才《明玉珍及其大夏国本末》（《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00年04，05期）文中说，“关于他的姓氏名字，文献记载互有歧异，或曰:‘明玉珍，一名旻珍，避讳，更玉真。’（查继佐.罪惟录·传卷6·夏明玉真.四部丛刊本）或曰:‘明玉珍，一曰旻瑞，字玉珍。’（徐松.明氏实录校补:引朱国祯皇明大事记），或曰：‘蜀有明氏，一曰旻氏，讳玉珍，一曰字玉珍。’（黄标.平夏录.丛书集成初编本）……因战斗损失了右眼，军中从此称之为‘旻瞎子’（傅维鳞.明书:卷90·夏明玉真记.丛书集成初编本），又号‘明眼子’（郎瑛.七修类稿:卷8·明玉珍 ）”。其中，杨学可《明氏实录》记载“夏国主，姓明氏，讳玉珍。（朱国祯大事记：明玉珍，一曰旻瑞，字玉珍。）”，原文系杨学可编纂，引注系徐松校补。
另，邓士龙《平夏录》中说，“蜀有明氏，（一曰旻氏）讳玉珍，（一曰字玉珍） ”。
在史料中，关于明玉珍的名字，不但有“姓明氏，讳玉珍”的记载，还有“明玉真”、“一名旻珍”、“一曰旻瑞”、“字玉珍”等多种说法，以及“旻眼子”、“旻瞎子”、“明眼子”等绰号。
二、明玉珍“避讳，更玉真”的分析
古人名与字是分开的，字又称表字。1982年重庆出土了明玉珍睿陵玄宫之碑，其中说“太祖随州随县梅丘人，姓明氏，御讳玉珍”，是知“玉珍”是大夏太祖皇帝的“御讳”之名，而并非表字。可见，徐松引朱国祯《皇明大事记》而在《明氏实录校补》作出的明玉珍“字玉珍”以及黄标《平夏录》中“一曰字玉珍”等记载是错将名混淆为字，所以留下了这几处错误的记载。
然而，明玉珍为什么“避讳，更玉真”呢？
避讳一般有三种情形，一是当事人生活年代的家讳国讳而避讳改名；二是当事人死后的后人为便于称呼书写方便避国讳；三是书写人避讳家讳的文字抄录。从明玉珍睿陵玄宫碑“姓明氏，御讳玉珍”的记载来看，明玉珍生前没有避讳改名之说；如果说《明书》作者傅维鳞和《罪惟录》作者查继佐父祖有名中有“珍”字而在著书时需要避家讳，这种情形往往缺笔书写，而傅维鳞父名傅永淳祖名傅铤，查继佐父名查大宗祖名查肇翼，并不存在以“珍”字为家讳情形。这样来看，关于明玉珍姓名的“避讳，更玉真”记载就只能是后人书写中避国讳的避讳情形。
元末群雄中的方国珍名字中也含有“珍”字，《明史》卷123记载“国珍首乱，反覆无信，然竟获良死……国珍又名谷珍，盖降后避明讳云”，因明太祖朱元璋字国瑞，方国珍避讳“国”字而改名谷珍。《罪惟录》列传卷8记载，“胡美，初名廷瑞，避国讳改”，则是避讳朱元璋字“国瑞”中的“瑞”字。这样的做法超出了《礼记·曲礼上》规定的“二名不偏讳”，避讳的范围不但由名而及字，并且字中的“国”与“瑞”均要求臣下避讳。
明末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卷9“台州方谷真”还记载一个避讳情形，“谷真，姓方氏，台之黄岩人。初名国珍，后更名真，避庙讳也。又改国为谷，名谷真，避高帝御字也。仁宗实录诸书概从旧名，误矣。当以宋濂神道碑正之”。“庙讳”是指皇帝的名字，“高帝”即明太祖朱元璋，谥号为“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卷1“皇祖祢列传”记载，“仁祖淳皇帝，讳世珍”，仁祖淳皇帝即朱元璋父亲朱五四，“世珍”是朱元璋称帝之后追尊先人而给父亲朱五四另起的名字。方国珍因避明仁祖朱世珍名讳中的“珍”字，以及明太祖朱元璋字国瑞中的“国”字，先后更名为方国真、方真。
方国珍为避明仁祖朱世珍的御讳而更名为方国真，而明玉珍“避讳，更玉真”，自然也是因为避明仁祖朱世珍的御讳。
三、明玉珍不存在“改姓为明”的分析
夏国主明玉珍死后，其子明昇在位时间不长，即被明太祖朱元璋遣师灭国。明昇徙于高丽，后世子孙因此在朝鲜半岛繁衍生息。1986年，韩国的明氏家族修订族谱《明氏大同谱》，该谱“壬申谱序”中说“惟我明氏出自后稷而传及百里奚之子孟明，以名为氏”，“乙丑谱序”中说“至元明之交，有讳玉珍，以布衣起于随州”。尽管《明氏大同谱》中详述明氏来源，并无明玉珍改姓记载，然而终究出于自家后人手笔，作为凭据并不足以令人信服。
除明玉珍之子明昇之外，明玉珍家人见于史料还有多人。《平夏录》中说，“戊戌春二月，完者都来自果州，屯嘉定之大佛寺，（一名凌云，）规复重庆。玉珍使义弟明二御之。明二者，黄陂人也，智勇过人，玉珍宠爱之，妻以弟妇，称为明二。（一曰三奴。）后复姓名，曰万胜”。《明太祖实录》卷19记载，“戊戌春二月，完者都复自果州，率兵至嘉定，屯于大佛寺，谋复重庆，玉珍遣其义弟明二领兵御之……万胜即玉珍义弟明二也，复姓万氏”是说万胜又名明二，为明玉珍义弟。
对于明二是有争议的，《平夏录》中说万胜“一曰三奴”，如果万胜又名明二，则不应该被称为三奴，显系存疑之处。明宋濂《元史》卷46“本纪第四十六顺帝九”记载，“（至正二十二年三月）甲寅，四川明玉珍陷云南省治，屯金马山，陕西行省参知政事车力帖木儿等击败之，擒玉珍弟明二”，清毕沅《续资治通鉴》卷216“顺帝至正二十二年”记载，三月“甲寅，明玉珍陷云南省治，屯金马山；陕西行省参政车力特穆尔等击败之，擒其弟明二”，都是说明二为明玉珍之弟，而非义弟。杨学可《明氏实录》“珍调义弟明三”处，徐松校补“明史明玉珍传：万胜，黄陂人，有智勇，玉珍宠爱之，使从己姓，众呼为明二，后乃复姓名。明太祖实录、大事记亦作明二。按，明二为元所擒，当以此录作明三为是。”明二既然被擒获，应很难获释，以此来看明二、明三是为两人，明二为明玉珍之弟，而明三为明玉珍义弟万胜。《元史》记载“玉珍弟明二”，与《明氏实录》记载“义弟明三”是正确的，而《平夏录》等书记载有误。《明氏实录》记载，“丞相万胜者，德安府黄陂县人也。年当壮岁，智勇过人。夏主宠爱之，妻以弟妇，故称为明三”，万胜所娶明玉珍“弟妇”应为明二之妻，万胜又为明玉珍“义弟明三”，并非是说明玉珍与万胜有过结拜之事，其实是明玉珍寡居弟媳的招赘后夫，因此关系而称“义弟”，《平夏录》中说万胜“一曰三奴”，这个具有贬称意味的诨号因该就是讥笑明三由万姓改为明姓。另，清代俞樾《春在堂随笔》卷五中说，“元制庶民无职者，不许取名，止以行第及父母年齿，合计为名”，明二与明三的命名符合“行第”取名的规则，故知明玉珍的本名应该是明一或者明大，徐松校补《明氏实录》中说“朱国祯大事记：明玉珍，一曰旻瑞”是说明玉珍有过“瑞”这个名字，“瑞”和“玉珍”这两个名字该是明玉珍随徐寿辉起兵贵显之后以及建立大夏国政权所改之名。
《平夏录》中还说，“万胜与张文炳有隙，文炳使玉珍义子明昭矫彭氏旨召胜，杀之，使刘祯代为丞相。胜有开国功，死非其罪，人多不服。吴友仁移檄兴兵，升命戴寿讨之，友仁遗书曰‘不诛昭，国必不安。昭若朝诛，吾当夕至。’寿乃奏，诛昭”。可见，明昭为明玉珍义子。
明玉珍睿陵玄宫之碑中说“中书省左丞臣孙天祐、右丞臣刘仁、参知政事臣江俨、徐汪，臣明从叡、明从哲，臣马文敬。枢密院同知臣王元泰、朱铺，副使臣邓立、沈友才、刘铭、明从政、明从德，鉴院臣李聚、窦文秀、周景荣、田继坤立石”，其中提到中书省参知政事明从叡、明从哲，枢密院副使明从政、明从德四名明氏人员。明从叡四人名字中均有从字，该是兄弟取名标识，明从叡四兄弟名列明玉珍睿陵玄宫之碑，必然也是明玉珍的族人近亲属。
以上史料分析来看，夏国主明玉珍的家人中除了继位为帝的长子明昇之外，还有弟明二、义弟明三、义子明昭，以及族人明从叡、明从哲、明从政、明从德。而明昭之名的用字与明玉珍长子明昇取名均从日字，符合兄弟取名规律。可见，明玉珍身边有着不少的明姓家人族人，如果明玉珍因信奉明教而改姓为明，那么弟弟、义弟、义子以及族人一起俱姓明氏也就没有了意义。
四、关于明玉珍“一曰旻氏”的辨伪分析
明玉珍不可能有过“一曰旻氏”而“改姓明氏”的可能，明玉珍“一曰旻氏”的说法该是怎样讹传形成的呢？
认为明玉珍“一曰旻氏”的史料主要有，查继佐《罪惟录》、黄标《平夏录》与邓士龙《平夏录》，以及徐松《明氏实录校补》引自朱国祯《皇明大事记》，而叶子奇《草木子》、傅维鳞《明书》只是称明玉珍为“旻瞎子”。以上史料著书人生活情形分别为：
叶子奇，浙江龙泉人，元末明初学者。明初，叶子奇做过巴陵县主簿。《草木子》写于洪武十一年，正德十一年由裔孙叶溥刊行传世，书有八卷。
查继佐，浙江海宁人，清初史学家。康熙元年，罹祸庄廷鑨私刻《明史》案，列名参校，下狱论死，后获救。《罪惟录》原名《明书》，取孔子“罪我者其惟春秋”的意思改易书稿名称，书成之后藏于夹壁墙里，民国时期整理为一百零二卷始刊印。
徐松，原籍浙江上虞人，后迁顺天大兴，清代文人，生于乾隆四十六年。徐松《明氏实录校补》引述“朱国祯皇明大事记”，朱国祯，浙江乌程南浔人，明天启年间出任首辅。
黄标，川沙人，今属上海，明代中期文人。与嘉靖年间著名文人陆深为舅甥，陆遇有疑义必请黄标为其考订。所著《平夏录》，书止一卷。
邓士龙，江西南昌人。万历乙未（一五九五年）科进士（二甲第四十九名），由翰林庶吉士授编修，累官至国子监祭酒。
傅维鳞，直隶灵寿人，明末清初人。明崇祯十五年，乡试中举人。清顺治三年成进士，选庶吉士，入内翰林国史院。《明书》共一百七十一卷，顺治年间征入史馆。
以上史料作者按照生活年代划分来看，分别有元末明初的叶子奇，明代中后期的朱国祯、黄标、邓士龙，清初的查继佐、徐松、傅维鳞。在这些史料记载之中，元末明初的叶子奇最接近明玉珍生活时代。而叶子奇《草木子》书中以诨号称呼明玉珍、明昇父子为“旻眼子”、“小旻主”，“旻，先沔阳人，瞎一目”中的“旻”承接句前的“重庆盗旻眼子僭号称帝，国号大夏，改元”，是指“旻眼子”的简称，并未一定是指姓氏。但《草木子》一书对明玉珍之事的记载却相当错谬，明末清初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中评价说“《平夏录》记张万相戕之事未详，《草木子》尤谬，当以《明氏实录》为证”。“旻”字与明玉珍姓氏“明”字读音相近，又与明昇名字中“昇”字的字形相近，错讹或即因此。《草木子》一书对明玉珍之事的记载中，不但“张万相戕之事”的记载“尤谬”，“重庆盗旻眼子僭号称帝”、“旻，先沔阳人，瞎一目”、“小旻主拥虚名而已”、“以海舟送小旻主同德寿陈少主去高丽”等记载也是存在谬误的，该书还说明玉珍“居位六年，后为其弟所杀，其妻复图杀其弟，立其子为帝”，明玉珍之子“遂同其母俱降。其后，母召入宫”，这些记载更为荒诞，而明玉珍“以其党戴牌为冢宰”的“戴牌”实为明玉珍睿陵玄宫之碑中的“金紫光禄大夫太傅中书左丞相录军国重事臣戴寿”。按照文献递相转录以讹传讹的情形来分析，叶子奇《草木子》一书对明玉珍“一曰旻氏”的讹传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即便不是始作俑者，也必然是最初讹传的一批文献记载。
梁启超先生《中国历史研究法》书中提出“若干条鉴别伪书之公例”，即“辨伪十二法”，第一条即说“其书前代从未著录，或绝无人征引而忽然出现者，十有九皆伪”，该辨伪法同样可借鉴于史学辨伪之中。明玉珍同时期生活记载明玉珍事迹的并非只叶子奇一人，《明氏实录》署名“新都杨学可编”，杨学可本名杨敏，字学可，元末明初人，明嘉靖《四川总志》卷五“隐逸”和《全蜀艺文志》卷五一“杂著三·世家传”录有明代刘惟德《清风先生传》，杨学可不但拒绝出仕明玉珍的大夏王朝，也拒绝出仕明太祖朱元璋的明朝。作为与明玉珍同时期同地域生活之人，杨学可的记载要比叶子奇的记载更为可信，如果明玉珍有改姓之事，杨学可不能不知。杨学可《明氏实录》中并没有提及明玉珍“一曰旻氏”之说，以此而证“忽然出现”的叶子奇《草木子》以及后人文献所记载的明玉珍“一曰旻氏”而“改姓为明”的说法必然“十有九皆伪”，并不可相信。
以上分析来看，夏国主明玉珍本姓明氏，并无“一曰旻氏”的可能。而改姓之事，明玉珍“其弟明二”、“义弟明三”、“义子明昭”以及明从叡、明从哲、明从政、明从德等人阖族改姓也是不可能的。吴晗先生《明教与大明帝国》文中认为“明玉珍初不姓明，亦改姓为明以实之”，实是受到了叶子奇《草木子》等不实文献的误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