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王攘夷”小考
（日照市雕龙里书院 铁农）
“尊王攘夷”的意思是指尊勤君王攘斥外夷，按照初中历史教材中的说法是春秋时期齐国大夫管仲向齐桓公提出的策略，或者认为是齐桓公葵丘会盟提出“尊周室，攘夷狄，禁篡弑，抑兼并”后人概括为“尊王攘夷”。史实果真如此么？
百度百科解释说，“尊王攘夷”一词最早见于《春秋公羊传》。查阅《春秋公羊传》，卷十“僖公四年”中说，“南夷与北狄交，（何休注：南夷，谓楚灭邓、穀，伐蔡、郑。北夷，谓狄灭邢、卫，至于温，交乱中国。）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何休注：存邢、卫是也。）而攘夷狄，卒怗荆，以此为王者之事也（何休注：言桓公先治其国以及诸夏，治诸夏以及夷狄，如王者为之，故云尔。）”。这句话的理解来看，是说齐桓公挽救了中原地区的邢、卫两个诸侯国，把夷狄驱赶出去，震慑了南夷楚国。这段评语只是评说齐桓公“攘夷狄”的功绩，不但没有提及“尊王”之事，反而认为“如王者为之”，超越诸侯的身份做了周天子该做的事。
齐桓公是春秋五霸中第一个称霸的诸侯，霸业最鼎盛的时期是在葵丘会盟。《春秋公羊传》中没有记叙会盟的内容，《孟子·告子章句下》中说“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根据这段记载来看，葵丘会盟不但没有“尊王”的盟誓内容，以齐桓公为首的春秋五霸更因为妨害了天子的权威而被认为是“三王之罪人”。
尽管《春秋公羊传》提出了齐桓公的“攘夷”功绩，然而“尊王”之说从何而来？宋神宗为《资治通鉴》作的序中说“光（即指编撰《资治通鉴》的司马光。）之志（志书，即指《资治通鉴》。）以为周积衰，王室微，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平王东迁，齐、楚、秦、晋始大，桓、文更霸，犹讬尊王为辞以服天下”，似乎是指齐桓公和晋文公假借“尊王”的旗号而“服天下”成就霸业。《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记载，齐桓公在周天子派宰周公参加的葵丘会盟中说，“寡人北伐山戎，过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上卑耳之山；南伐至召陵，登熊耳山以望江汉。兵车之会三，而乘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诸侯莫违我。昔三代受命，亦何以异乎”，自认为是“三代受命，亦何以异”之人，可以像天子一样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后被管仲谏阻。尽管齐桓公有轻视周天子之心，但征讨有过错的诸侯国时候还是要以周王室的名义，如《左传·僖公四年》记载，责备楚国说“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而《史记》卷三十九“晋世家”记载，“晋侯会诸侯于温，欲率之朝周。力未能，恐其有畔者，乃使人言周襄王狩于河阳。壬申，遂率诸侯朝王于践土”，晋文公更是假借周天子的声威盟会四方诸侯。可见，宋神宗所说的“桓、文更霸，犹讬尊王为辞以服天下”，只是说齐桓公与晋文公在成就霸业过程中借助了王室的声望，并非是说齐桓公与晋文公真正打出过“尊王”的旗号。
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中说，“春秋抑诸侯，尊王室，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是指“尊王室”的是《春秋》之义，并非颂扬齐桓公与晋文公等春秋五霸“尊王室”的功绩。《春秋公羊传》卷十一记载，“（鲁僖公）八年，春，王正月，公会王人、齐侯、宋公、卫侯、许男、曹伯、陈世子款、郑世子华盟于洮。王人者何？微者也。曷为序乎诸侯之上？先王命也。（何休注：衔王命会诸侯，诸侯当北面受之，故尊序於上。时桓公德衰，甯毌之盟常会者不至，而陈、郑又遣世子，故上假王人之重以自助。）”。何休注释的意思是说，齐桓公霸业晚期，很多诸侯并不服从命令前来参加会盟，周天子派了臣子前来参加，孔子因为齐桓公假借周王室声威“衔王命会诸侯”而召集诸侯参加会盟，并非诸侯敬仰齐桓公的威望而来参加，所以简单的称周王室的臣子为“王人”，但因为是奉周天子之命而来，所以排序在这次盟会诸侯之前，这体现的是孔子写《春秋》的“尊王”思想。
尽管“尊王攘夷”没有出现在北宋时期的史学之中，但“尊王”思想却出现在了这一时期的经学，北宋初年孙复撰《春秋尊王发微》，该书十二卷，以“尊天子，黜诸侯”立论，直到明末清初大儒顾炎武的《日知录》中才出现了“尊天王攘夷狄”这个词，该书卷七中说“《春秋》之义，尊天王攘夷狄，诛乱臣贼子，皆性也，皆天道也”。顾炎武生于明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卒于清康熙二十一年公元1682年，《日知录》最早的刻本是康熙九年的顾炎武自刻本，该书八卷，而顾炎武死后，门人潘耒整理的遂初堂本刊刻于康熙三十四年，该书三十二卷，汇集了顾炎武对八卷初刻本修改的文稿。成书于乾隆年间纪晓岚主编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日知录》评价说，“惟炎武生於明末，喜谈经世之务，激于时事，慨然以复古为志，其说或迂而难行，或愎而过锐”。其实，顾炎武何止是一位“激于时事”的儒学大师，更是一位时刻不忘期盼明朝复辟的遗民，在哭祭亡妻的诗作中即写道“贞姑马鬣在江村，送汝黄泉六岁孙。地下相逢告父姥，遗民犹有一人存”。顾炎武能够在《日知录》中首次将“尊王”与“攘夷”并称为“尊天王攘夷狄”，显然是出于其忠于明朝的遗民反清思想，作为儒学大师的顾炎武评价《春秋》为“尊天王攘夷狄”，不但是这一时期的经学成就，其实更是宣扬“尊王”忠于大明王朝“攘夷”反抗满清暴政的明代遗民思想。清兵尽管入关建立政权，但还是要依靠儒家思想统治华夏大地，所以明末清初遗民们的反清复明思想往往留存在对《春秋》等孔孟圣贤书的经学研究之中。深受顾炎武等明末清初文人思想影响的日本学者太田锦城感叹说，“得明人之书百卷，不如清人之书一卷”，指的就是这一时期儒学中夷狄之辨思想的深遽，认为这些“清人之书”的经学成就超越“明人之书”更为宝贵，这一时期的儒学思想最终在日本国内掀起了江户时代末期的尊王攘夷运动。而顾炎武《日知录》中的“尊王室攘夷狄”这个词直到清末才被概括为“尊王攘夷”，皮锡瑞在《经学历史·经学变古时代》中说，“但尊王攘夷，虽春秋大义，而王非唯喏趋伏之可尊，夷非一身两臂之可攘”。
以上分析可见，在清代之前并没有“尊王攘夷”之说，春秋五霸中的齐桓公也没有过“尊王攘夷”之事，自然更不存在管仲向齐桓公提出“尊王攘夷”的主张。而明末清初顾炎武提出的“尊王室攘夷狄”并非专指《春秋》大义，而其实包含着的是“尊天王”忠于大明王朝“攘夷狄”反抗满清暴政的思想，而这个顾炎武对儒家经典《春秋》的评价直到清末才被概括为“尊王攘夷”。